永遠的陽

（原載於《無形．中過又如何》）

K：

愛上一個露體狂是怎樣的感覺？如果你問我，跟你出行大概就是一對姦夫淫婦被扒光衣衫在豬籠中遊街示眾，或是火刑架上的巫婆被湊熱鬧的人丟柴枝。每當人們瞥見你暴露在空氣中的鼻和口，總會條件反射按壓口罩，甚至嚇得走漏出一絲破音。人們沒有嘴巴，但眼睛會說話。

記得有一次我們到廟街算命。相士說，你破軍三傷巨門化忌座命，一生多有官司訟爭、口舌是非。「沒有口舌也有是非？」「是耶非耶！有人處自有是非。」我又在西洋占星網偷窺你的星盤，你有幾顆星落在第十二宮，你把生命扎根地下——秘密組織、醫院或監獄。你注定要坐一次牢的，你也知道，「早晚也要坐牢，還要戴口罩嗎？」於是你把口罩脫掉，從此放飛自我。

有次你抓著我一把衝進大商場，表演一場反社會的社會實驗。「站住！先生、先生你沒戴口罩！」保安手持著聲音合成器大聲追趕，途人驚慌走避，只因我們三分鐘前露出了他們久沒看見的下半張臉，大庭廣眾接了一個吻——淫褻！霎時間我們成了極端恐怖份子。警笛聲響，有數個手持盾牌和長槍的長官從前門衝進來了！你拉著我不斷跑，我竟發出了喘氣的聲音。「來不及了！」為了擾亂他們的視線，你從三樓一躍而下，像功夫電影那樣砸破了一排攤檔，留下一個大字形的坑洞。你倒在血泊裡與我相視而笑，然後被制服。原來這就是笑。我也學你那樣笑了，原來我能夠笑得合不攏嘴。長官掩至，我連忙掩著失控的嘴巴逃去。

後來我從一位友善的長官處打聽到，你渾身骨折被送進醫院裡，其間遭遇過甚麼我不得而知，你也沒有機會親口告訴我。你的罪名是「襲擊長官」、「拒絕服從長官命令正確佩戴口罩」和「未經批准說話」三條，閉門審訊後判監十四個月。真是，沒告你「露械」、「煽動」、「恐怖主義」已是萬幸了。

自從那次失控事件以後，我病了。我得了那個不能明言、不能痊癒的病。政府呼籲所有患者都要自律申報和隔離，以免病態異常的思想和行為污染社會。但我還是跑到樓下放風去了。街上的人都戴著防毒面具，像一頭又一頭異獸，頭小身大的食夢貘。有軍用級的專業保護，他們應該不會怕露出嘴巴；自然也不會怕，我口罩下若隱若現的病。

病發的七天潛伏期內，除了首日的精神錯亂和高燒就只有腦霧——他們如此形容我們的病情。某天早上，長官打來說你確診了，你被轉移到另一個隔離設施。你差人給我傳字條：你沒戴口罩，第一天便被感染，上吐下瀉，發了好幾日燒。而你鄰床的大叔戴了三個口罩，打了四劑強心疫苗，最終還是確診了。

最近我做了一個支離破碎的夢，在一所瘋人院裡，一個女人把一疊口罩丟到地上亂踩一通，三秒就變得污穢不堪，「嗚啊咕吶嘶嘶啊！」她的嘴裡發出一串語焉不詳的叫聲，五六個魁梧的色目人醫護將毛巾搗住她的嘴，然後把她一把壓在床上，往她的蒼白的臂，注射——「啊嗚啊啊啊啊啊！」在我驚醒的片刻，我赫然發覺自己正嘟囔著甚麼夢話。我不小心把潛意識和大腦的思想說出口了，我真是病了。

在經歷多少次文明衝突和環境浩劫之後，人類終於意識到「禍從口出」的真理。嘴巴是世間一切戰爭階級宗教種族性別不平等的起源，飲食是造成全球糧食危機、經由食物傳播的疾病甚至氣候暖化等多項全球公共議題的元兇。這導致各國領袖取得破天荒共識，決定分階段實施「口罩令」，並利用基因工程製造不能打開嘴巴的新人類，我們的嘴巴口腔牙齒萎縮退化，以意識傳輸進行合法溝通，滅絕極端和仇恨思想，也透過鼻服營養液和新研製的藥碇來遏止食慾，遺傳自祖先的劣根得以壓抑。2050 年，世界科學與健康組織修訂了精神病的官方定義，從此，這個不速之病成了不治之症。

自你離開以後，齒國街頭的精神病人愈來愈多，發生了多宗恐襲，現在街頭巷尾也有長官巡視，每十米便有「不准飲食」、「嚴禁未經批准談話」、「公眾地方必須佩戴口罩」的告示。幾天前我在巴士上層嗅見一種魚腥臭味，我從車窗倒影看見老婦的口罩正在上下挪動，好像在自言自語……難不成她有嘴巴和舌頭！她在公眾地方公然犯法，使我愣住了不懂反應。下車的時候，我竟聽見巴士司機把她舉報。口罩下的我雙唇蠢蠢欲動，我想綻破那無形的膠膜，品嚐舌頭上疙瘩的質感，每一道被文明禁止的甜酸苦辣。現在我每晚都夢見那個瘋女人，她好像跟我說甚麼，可我還是讀不懂，她開合的唇。

K，病得了就是陽性，我們都是永遠的陽。基因排序產生異變，從此生出了兩條無法磨滅的線，我選擇收藏，你選擇展示。大概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，已經不再需要隱藏你的語言、你發聲的本能，你已是個自由的人。願你在不需要口罩的國度裡，過得平安快樂。

J

齒國胃城

9.9.2099

蘇麗真

素食女子，喜歡電影、音樂、旅遊、動物。就算世界把我遺棄，文字沒有放棄過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