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忠誠勇毅】網上言論被同袍篤灰 警員為良知辭職︰他們不配「警察」兩字

原載於《丘品新聞》

反修例運動後警民關係一去不返，逾四成市民評警隊零分，保安局數據指去年6月至今年2月，共1,032名警員離職，當中446名屬「非預知離職」。阿仁（化名）去年因網上發表涉及社會事件的言論被同袍舉報，憤而離開服務7年的警隊，他大歎很多人徇私枉法，有負「警察」之名。

阿仁7年前投考警隊，希望幫到人，同時亦賺到錢。警隊待遇優厚，起薪點比全港入息中位數高出一大截，當年起薪17,000元，入職7年後已升至40,000多元。香港房屋問題嚴重，已婚警員可申請警務人員宿舍，是最吸引的賣點。儘管現已取消俗稱「長糧」的每月退休金，仍有政府月供35%公積金，推算退休後金額可達100萬。

警隊文化講大細　散仔返工帶美極

警隊上年度新聘警員中，近四成半人持毅進文憑，只有不足兩成持大學學位。阿仁表示多年來警隊入職門檻相若，認為政府為了令讀書不成者仍能藉投考警隊尋覓出路，某程度上卻拖低警隊文化水平。

學堂教的是「先服從」，待事件結束才反映意見，不過他認為警察應具批判思考，因為警隊誓詞中要求警員「毫不懷疑地服從上級長官的一切合法命令」，關鍵在於「合法」︰他們除了服膺上級，亦應服膺《基本法》和香港法律。然而班上讀書成績平平者，「好多時候上司、班主任講乜，佢哋就缺乏批判思考，思考命令係唔係合法、正確。」

阿仁加入警隊7年，先後駐守環頭（警區）、機動部隊（PTU）及刑事調查隊（CID），他直言警隊文化非常講求階級、輩份。

例如衝鋒隊新丁會為上級斟茶遞水︰「返工唔係袋住頭盔，而係袋住一個盒仔，裝住胡椒粉、鹽、美極鮮醬油、餐具、木筷、匙羹 。」他解釋衝鋒隊文化令所有新入隊的人都要這樣做，「否則師兄、沙展便會覺得呢個新仔都係唔乖，玩佢咁樣。」

他分析，很多「散仔」對沙展（警長）和時沙（警署警長）言聽計從，否則怕下年不能加薪，被調派到不知何處，或會令他們的紀錄留下污點。前線開霰彈槍、AR-15自動步槍須有幫辦（督察）命令，很多人的心態是「總之阿Sir叫我開槍我就開！」

很多人亦會靠攀附關係上位，例如參與警隊足球隊，或到太子警察遊樂會打球結識「大Sir」，望從此平步青雲。阿仁自言不喜以阿諛奉承決定仕途，代價是別人能獲派第一志願，例如鑑證科、公共關係科、少年警訊等搶手崗位；像他一樣不埋堆的人，卻只能像攪珠派位一樣，未必心想事成，往往被派遣最基層、最前線的工作，比如抄牌、查身分證等。

警工時長壓力大　濫用武力報復

去年反修例運動風風火火，任CID的阿仁毋須在前線執勤，但警隊的種種舉措教這位旁觀者大為失望。7.21事件被拍到有兩名警員到現場調頭走，他直言絕對是《警察（紀律）規例》中的違紀行為——「執行職務時怯懦」。他說，雖然現場有過百白衣人在打人，但警察荷槍實彈，在現場喝令白衣人散開，相信白衣人不會那麼猖狂。事實上7.21前警方已收到情報，當天在元朗會有「大事件」發生，他批評警方沒有好好調配足夠人手，預防大型襲擊事件發生。

他亦不諱言8.31是一樁「非法襲擊事件」，他強調警察學院教導，警察遇到襲擊方可使用武力，當晚一批蒙面警沒有任何警告之下，向車廂內的人無差別行使武力，包括警棍、胡椒噴霧，哪怕他們已經跪下或沒有反抗，明顯是報復行為。

他亦知悉在7.1、10.1等大時大節，有人曾在維港航拍，涉違相關法律被捕，案件主管認定該人被釋放後，會出去參與示威，因此刻意拖延，將被捕人扣留超過一晚，實有濫權之嫌。反之，親政府人士即使怎樣違法，警察都會寬鬆處理，如護航、放行。他批評，真正的警察，應該對所有人一視同仁，不因政見而徇私，直斥︰「警察常自稱政治中立，但其實只係守護政權嘅保安。」

14年阿仁任軍裝警，曾奉命處理金鐘一連串衝突，他憶述當時黃之鋒宣布重奪公民廣場，群眾組人鏈衝擊警察防線，警員依法控制人群，他認為「無可避免」，在現場只渴望示威者不要衝到他那邊，讓他毋須使用武力。如果要阻止衝擊，他會捉住他們雙手；如遇堵路拘捕，亦只會用最低武力將人抬走︰「七年以來，我拉每一個違法者，都希望佢『無穿無爛』唔好受傷，呢個係我嘅原則。」

14年雙方尚算克制，但19年警民徹底交惡，其中一原因來自警方濫暴。他認為去年屢有警員對示威者採取膝壓、跪頸、用鞋踩頭等，過程是不必要的。他指出警員工時長，在心中抑壓憤怒或怨氣，導致他們作出報復︰「兩個警察制服咗一個人，仲有第三個警員衝過來打示威者隻腳，明明佢隻腳已經完全唔郁。」他再三重申︰「完全係報復行為。」

阿仁對前線警員執法極有微言，有前同僚質疑他去年沒有到前線執法沒資格批評，他明解伙記在前線會有委屈，但政府及納稅人花費甚鉅訓練警員，就是要控制一個警員的情緒，不能用非法手段執行職務，只是有人當局者迷，被情緒主導而做錯事。

回想起「天下太平」的日子，警隊內部常作紀律處分，在示威頻仍的日子警隊便槍口對外，死攬同僚。他直言警員不少行為若非發生於去年的示威活動，一定是不合法，「一定會被投訴警察課召見、錄取口供、『照肺』。」

阿仁歎過去已成過去，14年尚有「七警案」、「朱經緯案」前車可鑑，警員濫暴可以追究，然而去年8、9月起，警員紛紛添置黑色眼鏡、面具蒙面，防暴警再不戴編號肩章，換上「行動呼號」，有人索性不戴，「原因就係佢哋驚。」他們知道自己做錯，會被人拍下，一年半載追討責任。他在警署聽過同僚自吹自擋︰「每月四、五萬人工合法打人，又唔使喺警察記事冊上記低！」加上監警會為警方吹和風，前線執法無法無天，士氣反而大振，樂於鎮壓示威。

何為邪鬼何為朋　黑白如何兩不分

阿仁離職的導火線，來自去年的一則網上帖文。

某天，他在個人社交媒體上發文，大意是呼籲示威者不要再作逗留，快點回家。誰知有一名曾經共事的舊伙記截圖，轉眼間在各警察WhatsApp群組瘋傳︰「估唔到佢竟然係黃屍警」、「14年做佔中都唔係咁嘅？」同僚熱烈討論，更外洩他的個人資料、住址等。

事後他被一名幫辦照肺，由於言論不涉鼓吹犯法，「佢都奈我唔何」，卻用行政手段，例如故意加重其工作量，令他知難而退、受教訓變乖。幫辦亦稱若然日後有任何事端須作紀律聆訊，會公事公辦，再沒「人情」可講。

阿仁不忿以前一起駐守的舊同事出賣、背叛。「邊個係人？邊個係鬼？邊個係警隊內嘅真心朋友？真係唔知喇。」他更不忿以藍色為主旋律的警隊容不下另一種聲音，哪怕只是溫和言論。他意識到，當警隊變成一言堂，已不值得留下。

做個好警察，難。他感覺在警隊賺回來的每一分每一毫，並非用自己的能力賺回來，而是出賣健康，當值連踩24、36小時；更要出賣良知，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，他寧願不賺這些錢。要幫人，可以有很多方法，不一定要當警察，於是他去年辭職，開展新事業，終成自由人。

做個忠於自己的好警察，難上加難。人在體制之中，只能委曲求存，聽見同袍在飯堂興高采烈地談論大台新聞︰「好嘢，又可以打曱甴！」「抵打的，自己出來送死」，難道直斥其非？難道關掉電視？離職時遇兩名同袍訴苦，原來都是同路人，那兩人信主，感覺警察所為跟其信仰不符。偏偏最終離職的，只有他一人，他們因為家累和供樓，選擇留下。

阿仁寄語現職警員謹記投考警察的原因和初衷︰「究竟想為社會出一分力？鋤強扶弱？幫助小市民？定係純粹為一份人工？如果只係為人工，絕對配唔上『警察』兩個字，亦對唔住『警察』兩個字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