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聚總在離別時，暴動罪還押前的冬夜絕唱：訪獨立樂隊鬥牛梗
- Jade
- Jan 4, 2023
- 9 min read
（原載於「隨．感．光」）
➭立即收聽鬥牛梗音樂作品：http://indiecast.fm/release/hUnDdKuPWNrc
曾幾何時，逸東酒店（Eaton HK）外牆上有一幅黑幡：「你的生命變革是怎樣的一段故事？」在成軍十五年的的冬夜裡，香港獨立樂隊鬥牛梗（@daungaugang） 11 月底在 Eaton 舉辦了兩場告別音樂會，三年前香港人夢非夢的細碎，霎眼俯拾皆是，恰似《易經》萃卦：「萃」者，聚也。若人類覺醒是一場變革，意志總會在某個命定的時刻聚首一堂，變革發生於過去的現在，也發生於當晚的現場表演，如他們一件 band tee 寫有「革命不是請客食飯」，自由並不是免費的，對鬥牛梗主音朱華而言，海豚離開了水，將要承受生存的代價，9.29 暴動罪大刀架頸。
刺骨冷鋒降臨大地，他在 12 月的第一天走進犯人欄，在法官練錦鴻席前認罪，還押於荔枝角收押所，等待 1 月 9 日判刑。法律像嚐血的矛槍，自由是夢，回憶需要承受多重，願何日再相聚！想聽鬥牛梗 live 的樂迷唯有等等，相信這一刻成名作〈我很掛念你〉說出了很多人心聲。甜蜜清風，2017 年樂隊推出《Amour／Adieu》大碟，念來是愛（Amour）也是再見（Adieu）。暫以文字訪問鬥牛梗隊友家輝和 Eddie，同時間爬梳當晚暖場嘉賓子朗的文字，寄給獄中人待他二元二角的回信。
〈我很掛念你〉慾望與咆哮 世界最後一絲人性
➭〈我很掛念你〉：https://youtu.be/CvJip9DO4jc
若言文藝就是鴉片，〈我很掛念你〉，正是毒害無數文藝青年的 emo masterpiece，不論是詩意的朗讀：「甜蜜清風，載住秋意降臨大地。」然後一段關於時間的讀白：「無論你如何祈求，時間亦都唔會為你改變流向同速度，時間，會將你慢慢殺死，彷彿要你見證住佢咁強迫你張開眼睛，時間真係好矛盾，既會令你感到渡日如年，而一年過去之後，你會覺得，一切好似昨日發生咁，清晰，而輪廓分明」聽主音的朗讀和咆哮，鼓、結他、bass、vocal 的乾涸音色，對結他手 Eddie 來說「彷彿係呢個冷冰冰嘅世界最後一絲 humanity」，很難不受這首歌感染。
家輝表示，想當年開始在 band 房裡飲酒作這首歌，最初是樂隊中有成員失戀，「不知是魔咒還是需要有相關經驗才能完成，最後全隊失戀才完成作品，以當時年紀，失戀是人生一個重要的 failure。」〈我很掛念你〉曾經在已經結束的草民音樂節，也試過搬上劇場演出，當然不得不談 MV 裡結他手 Ah Gi 的紅唇烈焰撚慰凡夫俗子。
關心動物權益的硬核樂隊
這個年頭叫人做狗好像帶有貶義，不過鬥牛梗自言喜歡這個名字，眾人家中都有養動物，向來亦關心遺棄動物，加上他們是本地唯一以犬隻命名的樂隊，便有將今次告別 show 義賣 T 恤收益捐予流浪動物組織，回饋隊名由來。
身穿黑色梗狗圖案衛衣的家輝說：「當時決定玩的類型是比較重型的音樂，故以較惡的名字開始考慮，而當時我們覺得像鐵樹蘭三個字的樂隊名最盛行，於是決定以三個字為基礎改名。最後在鬥牛梗與洛威拿中選了鬥牛梗，因為鬥牛梗是取兩種惡犬長處雜交出來的，也希望我們音樂是集多方所長。最原本是將廣東話放在西方的金屬核心音樂試。」
硬核樂隊多數有個很酷的厭世 bio 簡介，鬥牛梗則帶點鳩味：「是梗也是牛是梗牛也是狗狗」，Eddie 解釋，是取自童謠〈在森林和原野〉的鹹濕版改成，「因為當年很多樂隊都好型，我們是應該詼諧點，這樣介紹就是最合適。」
〈海豚灣〉為動物發聲 痛快但溫柔
「我們在水中誕生 我們在水中死亡／離開了水 我們甚麼也不是」，另一首以海豚身份切入的〈海豚灣〉，家輝說，取名自一部拍攝於 2009 年的紀錄片《海豚灣》（The Cove），從海洋生態保護者的角度，揭發日本和歌山縣太地町當地的漁民每年捕殺海豚的經過。前成員結他手麟觀看後覺得應該要為其發聲，因此也取樣海豚叫聲，造就出這首歌的誕生。「感受新生躁動的狂喜／這劇痛究竟會帶領我到可安歇的水邊／還是送我另一把嗜血的矛槍／如果一切只是冰山一角／何以要我接受這個命運安排／天空緩慢地 帶著吞噬萬物的姿態落下」，文字化用《詩篇》第 23 篇，在劇痛之間尋求救贖，慨歉蒼生為何命運如此。
Eddie說，〈海豚灣〉在結他手的角度是好好玩的一首歌。「啲 Lead line走嚟走去，好過癮。同埋呢首歌嘅結他音色同我最熟悉嘅結他音色又係好唔同：Metal 嘅 distortion 喺中頻偏弱以減少臃腫，高頻方面係好清好「𠝹」，但呢首歌嘅 distortion 係調返轉，大量嘅中頻令結他聲好混濁好臃腫。研究〈海豚灣〉嘅結他音色令我學識結他唔係剩係得硬朗，玩好快嘅嘢都可以好溫柔。」
聲在聞中 自有生滅
鬥牛梗成軍以來怎樣邂逅靈感繆斯？鬥牛梗多年來是低調的，匍匐地下，網上搜到的資料不多，根據 Onion 音樂筆記多年前的片段介紹，〈在巧合與巧合之間〉第一句隱藏了朱華的文字遊戲，第一句「淚滴落烈火深處」，取自 Massive Attack 大名鼎鼎的〈Teardrop〉首句：Teardrop on the fire。家輝解釋，朱華出身理大，修畢中文和雙語。他本人喜愛閱讀文學、心靈等書籍，因此早已有獄中書單，托另一半給他入幾本《金剛經》、《三體》和昆德拉，當然還有紳士向福利書（笑）。
家輝說，前期作品多於後鬥牛梗時期，前期是出作品為主，睇過一次樂隊戮麻（Chockma）現場後，便深受其影響。明白結他風格，旋律都有本身的自主性，〈下沉〉的歌甚至加入中樂，「那就是本地創作。而我們提倡作品取材於生活。在〈繼續呼吸〉後，我們無法創作，一是人事，二是當時沒有比〈繼續呼吸〉更值得我們去關注。直到〈再〉的出現。」
➭〈繼續呼吸〉https://youtu.be/saKQ1nHdpI0
〈繼續呼吸〉於 2019 年 5 月上傳，當時變革正在襁褓階段，社會經歷特別漫長的無力感，清醒得如在夢中，陰鬱得無法讀詩，兩個八拍寫出「愈是用力愈是沮喪／愈是用力愈是失望」，於後抗爭年代聽這首歌，依然及時。
鬥牛梗有兩件黑色團 Tee，一個版本是「革命不是請客食飯」，另一版本是「世界是你們的，也是我們的，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」，同樣出自《毛語錄》，家輝說，tee 在 2019 年尾印的，可自行分析因由。
回溯鬥牛梗的社運歷史，成軍十五年，2011 年曾經在中環舊立法會參加「搖滾不容殺人政權」為政權「賀壽」，其時演出啟發自魯迅的〈吶喊〉，回歸硬核曲風，化用桃園結義和岳飛報國的典故，聽來快意恩愁，能夠 fing 甩個頭：「秋夜看桃園花落去 恨誓言應猶在／生當作英傑 死亦為鬼雄／邀天酌、古來鵬舉有幾何／放歌 述滿胸壯懷志／往昔 歎日照中天暗／如今 恨月下雨夜明」。時易世移，告別音樂會當晚，朱華說「一切甘嘅嘢喺晒度」，言簡意賅，漢子慷慨就義，有煮到嚟就食，甘之餘飴之感。
最甜蜜的〈拾香紀〉 回憶也是愛
鬥牛梗偶爾硬橋硬馬，卻有一首溫柔旖旎的〈拾香紀〉。《拾香紀》來自陳慧，書中有大有相逢三多四海五美六合七喜八寶九傑拾香，是香港九七大限前的編年史，又有蟻民數算人生一種「創出利民申」《聖經》舊約經書既視感。上庭當日在旁聽席上可以看見，這本書是我第一次看，因此有被驚艷到。
家輝解話，他中學時已拜讀陳慧的每本作品，相信《拾香紀》也是中學的選讀書之一。「以我當時年紀看到最後一頁最後一句，令我沉思數周，而家知道那是 emo。」「而《拾香紀》以拾香故事帶讀者重拾香港黃金時代，可謂將藝術發揮極致。創作《拾香紀》前，聽過幾隊indie 因看過《潛水鐘與蝴蝶》做歌，我想也為我欣賞作品來做歌。歌曲原是某成員的情歌，我在創作歌詞時，代入個人對《拾香紀》的情感，半騙半推，蒙混過關。」
Shoegaze 樂隊 Carame/ 主音子朗寫道：「《拾香紀》就像一切燃燒殆盡之後，初冬的風吹過，帶來檀香與煙草氣息，腦海中浮現幾個特別想念的臉孔，在耳邊說：『你的孤單我明白，不要難過。』因此，人的感官與回憶接通，這個場合容許盡情地流淚與掛念。曾經的少年與少女、現在仍年輕的少年少女，前塵往事和解了嗎？」
諸行無一切皆苦 給緣份最大的敬意
《易經》萃卦有言：「物相遇而後聚，故受之以萃。」萃，聚集之意，也是雜草叢生，生意盎然之意。這首歌萃取了心經、金剛經、佛說法印經等佛經，是極其空靈通透的後搖滾編曲。今次能在朱華認罪還押的大限前演出，其中也一波三折，Eddie先以文字述說原因，「〈再〉喺好幾年前輝同 Roland 已經整咗一個 demo，原本想喺 2020 年出，但 2020 年頭我哋 band 房要摺埋，我哋所有成員都同 band 房一樣，一齊摺埋咗。」
直至 2021 年 7 月 Eddie 才正式重拾這首歌，「因為知道朱華大限將至了。」他才發現在沒有 band 房的狀態下寫歌是一件非常困難嘅事：「開頭我哋以為大家互相將啲 tracks 傳嚟傳去咪得囉，但原來我哋已經習慣咗聽住大家嚟react，聽住大家嚟創作。多謝子朗令呢首本來比較平淡嘅歌，增添咗一抹異樣嘅光彩。結果呢個漫長而痛苦嘅創作或錄音過程終於喺 2022 年中完成，亦促使咗呢次暫別show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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送一個記號比你
一組符號 或者一串密碼
記載住物體運動嘅軌跡
令意識意識到意識
「多謝你，送條圍巾比我」
——〈再〉（節錄）／／
生活愈沉重，愈需要創作和音樂紓發，To be or not to be，究竟「應該不應該」？為獨白獻聲的 Shoegaze 樂隊 Carame/ 主音子朗說，為〈再〉獻聲感到榮幸，「在結束之前，盡力感應每一個人包括自己的不捨與祝福，記住這股由集體凝聚充滿房間的情感力量，於屏息靜默中讀出『物相遇而後聚』，作為我對緣份最大的敬意。」歌詞起首送「一個記號給你」，令她想起身為紋身師的朱華，她以文字相送獄中的他，身邊人也知道，泊正後可以入一支結他，在囹圄之間享受僅有的藝術自由：「望著皮膚上的刺青，感覺已獲得很多與大家共有的印記。真正面臨禁閉之苦的人，是否也正在閱讀印記所象徵的故事呢？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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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千塵點，難窮往返之身。
四海波濤，孰計別離之淚。
峨峨積骨，過彼崇山。
莽莽橫屍，多於大地。
——〈再〉（節錄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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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易經》「萃卦」：「物相遇而後聚，故受之以萃。萃者，聚也。」萃卦是遇久而後群聚，利於集合大眾共同謀事，凡事可以隆重而盛大舉行，兩晚盛大的音樂會，是為臨行的朱華慷慨的一次集氣儀式。Eddie 感慨全部成員太久太久沒上過台，緊張就少不免，「連支結他開大聲啲都好似有啲怯咁。」他記得他在頭場 28 日上台時，在台上跟所有人聽住 Maybeshewill 的 Not for Want of Trying，「聽到朱華跟住唱 『AND I’M NOT GOING TO TAKE THIS ANYMORE!!!』有一股寒意喺腳邊衝上我後尾枕：原來我真係太耐冇咁實實在在地感受到feeling alive 了。」
➭Maybeshewill - Not For Want Of Trying－https://youtu.be/YvBn2Sd1ju0
識你佳期如夢 知音中的知音
在今場暫別 show 的尾場，新知舊雨濟濟一堂，許久不見的我們相認、慰問。我跟子朗說，像一個接通感官，通天地的場合。其中鬥牛梗在台上鳴謝搞手識你佳（@zenegeist），兩個音樂團體可謂惺惺相識，一起見證大家長大。家輝說，偶遇始於識你佳，當年自己舉辦的「2014 年度十大金曲」，其中一首是〈我很掛念你〉。「在此之前，我們只視做音樂為興趣，沒有想過要得到什麼或共鳴。當時，識你佳是少有懂得『欣賞』我們音樂的人。在他們之前只有中大和科大不是因朋友關係曾邀請我們表演，所以每個際遇下認識的人亦被我們視為知音。隨後，識你佳不斷推廣我們音樂，比我們自己還要落力。」
後來加入的 Eddie 記得彼此結緣的一夜，恰好是同識你佳四週年，在四代目 Hidden Agenda 舉辦的《識左你 4 年想搞……show》，當時 HA 仍未被「取締」，他也未加入鬥牛梗，「我記得呢場show我跛着隻腳都有嚟睇。第一次睇地下圍圈嘅show ，嗰陣覺得好新鮮，原來樂手同觀眾嘅距離係可以咁近、咁模糊。估都估唔到自己都有機會可以玩到一場圍圈嘅show，好感動。」
當晚特別鳴謝的包括識你佳掌門之一梅迪斯，這位硬地樂迷可謂樂隊的第1001號死忠，儼如沒有簽約的星探。家輝說，最早見梅迪斯是在〈我很掛念你〉第一版的 mv 留言上，「年頭已經搵到一年中最好，我們起初不明所以。後來才知道是梅迪斯的留言，再次受寵若驚，梅是出現在我們每一個演出上的人，知音中的知音。亦會用自己時間，和我們相處，觀看我話劇，最重要的是督促我們創作，使從當初一隻小狗成長為一可愛小狗。」
子朗記得最後一夜演出告別了前夜表演的喧鬧氣氛，因為相聚總在離別時，曲終總會人散，「大家似乎更想注目於發生的一切，盡力參與和記住，因為真的是最後一晚了。經歷過前一晚，表演者的精力稍退，但是四周有溫暖的包容力。」Eddie 表示鬥牛梗在這段時間跟大家暫別，呼籲大家耐心等待，「呢段時間我會磨利支結他，操 fit 啲，等下次上台嘅時候唔好 fing 到頸痛。」我會記得朱華上庭前向眾人留下過的叮嚀：「思想見。」
Photo Courtesy: @moolai_with_nois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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