還沒為你把紅豆

（原載於《星期日明報》「放心寫作」專欄，2022 年 11 月 20 日。寫於病榻，友人代為打字發稿，特此鳴謝。）

13/11（日）

在精神病房，時間被切割成易於辨認的 sections，橫切面成為一塊塊碎片，構成線性的邏輯，由醫生架空主宰，護士負責執行（有時是行刑）和管理秩序而成，正是把每個片段組成的理性的楔子。而病人如我僅能做到的，就只有每天早上祈禱，向虛空中的晨星，有時是天主，有時是真主，期望今天不要吃「水飯」，那些為失去味覺病人特設的白粥，用監房語言來講，就是「妹」，大概是潮州話言聽耳傳下，一種純白無垢，又令人心邪的白色液態糊狀物質。每當我看見看護姐姐向我端來一碗綿密飽滿的白粥，我都會佯裝《監獄風雲》中的大姐大一把將她的碗摔破，「哎呀，唔小心跣手！」讓她再盛過一碗，或者以一場失敗的「罷食」行動作結，以表達一名味覺健全的素食者，被肉食主義者霸權宰制下剝奪食權的不滿和控訴——「鬼叫妳食齋咩？」「我哋跟餐單執㗎咋。」「問你營養師啦，幫你唔到。」在一星期的週期表中，有兩日會聽到這些話，只能邊哼陳奕迅的《綿綿》，邊演無味神探，或是把那些餐包撕成小塊投進粥裏，以解口舌之歡，像西人把包碎投進湯裏喝一樣，忽爾為人在外在條件限制下爆發小宇宙懷有些微希冀，例如這提子包白粥，或是 M&M's 生日蛋糕。

在廿Ｘ天（未完）的病院過程中，最感恩週末加餸，飯後甜品紅豆沙，令人遐想翩翩的紅豆沙，讓我詩興大發，想起南國那年摘下過，丈量過的豆蔻，經老火熬爛而成的甜蜜復仇，王菲或方大同的嫋嫋餘音，在我耳際奏來，「有時候，有時候／我會相信一切有盡頭」，碗內經過提煉的相思子，圓潤又有渣，故老言，「昔有人殁於邊，其妻思之，哭於樹下而卒，因以名之。」我有一名心上人，代父從軍，身在無明庶邊，在風雲變色的紅色年代，我喝盡這如血的紅豆沙，盼望在月掩天王星的月蝕夜裏，薛平貴會身騎白馬馳騁而至，在那未竟的還鄉中，吻去故友唇邊的紅豆和相思——如果文明已被戰爭輾碎，連我的門牙也被歲月敲碎，十八年後，不知能否到月球或火星再敘？我一心只屬王寶釧——中有蘭膏漬紅豆，入骨相思知不知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