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國安法還柙後，劉頴匡的愛人、兄弟和八隻貓】

(原載於《丘品新聞》）

2021年2月28日，劉頴匡因民主派35+初選案還柙，連日以法律助理身份現身法院的黃于喬（Emilia），自此風雨不改前去荔枝角收押所探望。每天花枝招展，口罩襯色探愛人監，天天隔著膠板跟他拍15分鐘拖。

劉頴匡在沙田讀書，也在沙田起家。民主派初選，他在新界東拿下逾26,000票排行第二，被控串謀顛覆國家政權。（資料圖片）

劉喜歡她留長髮，所以她特意駁髮，又挑染上喜歡的粉紅色。他絲毫沒有察覺女友跟平日有甚麼不同，她嘟囔對方是盲的，又在社交專頁寫道：「屈個盲人顛覆國家政權」。

懲教監聽下無法盡吐心事，她跟他約定每天要向彼此寫一封信，就像交換日記。

署名Ven的他每天在下款向Mil送贈「Love you」，她解釋省下幾顆字，就可以說更多話。兩人被高牆分隔無法舌戰如昔，還柙生活苦悶大概無事可辯，他們將思緒整理成每天四、五頁紙的書信，在紙上談一場柏拉圖戀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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杯底難忘兄弟情　從政注定倉底見？

左至右：陳運通、李志宏、Emilia、石威廉、黃學禮、趙柱幫

沙田友愛喝，陳運通拿出酒款待眾人，笑說︰「在香港從政，戒酒等同自殘。」桌上觥籌交錯依舊，春天很好，劉若尚在場。

劉在社運圈中廣結善緣，每場庭審也有一批好友撐場。記者相約一班沙田區議員緬懷舊事，陳運通爽快答允︰只要是Emilia開聲，一班兄弟必定義無反顧幫忙。

法律系的Emilia與拔尖考入中大中文系的劉頴匡，2014年因參與書院辯論隊結緣，當時善衡是新書院，好辯的他是大她一屆的創隊成員，那時她剛在宿舍備戰，「佢落嚟講一啲歪理，咁我就駁斥佢，佢『呢條友夠膽駁我？』後來就做咗好朋友。」兩人舌劍唇槍，你笑我邏輯，我你詭辯，辯場上擦出愛火花。

Emilia和劉頴匡參與書院辯論隊結緣，當年他獲得最佳辯論員，她在Instagram寫道：「You are the best」。（受訪者提供）

2014年雨傘運動失敗醞釀退聯潮，劉創立「中大本土學社」任召集人，力陳學聯改革，黃學禮自嘲是學社在劉之外的「第1002號」會員。最終收集得來的公投聯署不足，退聯失敗。

劉頴匡曾加入新民主同盟擔任沙田社區主任，認識亦師亦友的區議員丘文俊，以及好兄弟陳兆陽。（受訪者提供）

在退聯前，劉頴匡應中學老師譚凱邦介紹，加入新民主同盟，成為沙田博康社區主任，本來劍指區議會，後來因退聯及光復行動上的立場與范國威等人不合而退黨。曾與其共事的趙柱幫接下熱煎堆，在博康連任至今。說來譚、范、劉三人殊途同歸，因初選案成為同囚。

劉頴匡在退出新同盟後組織「沙田社區網絡」，2015年黃學禮以22歲之齡成為最年輕區議員。後來一班兄弟、議助夾租單位共居，2018年再戰新東補選，劉最終被DQ。他們記得那些年房間曾意外水浸，又笑指劉是地獄廚神，煎餃子忘了解凍，像「Overcooked」般火燒廚房。

中文系出身的劉頴匡寫得一手好字，墨寶至今散落於各友好的區議員辦事處。（受訪者提供）

陳運通辦事處留下劉頴匡親題的三張揮春，暗藏他的名字「運通」、他的選區「顯嘉」、他的貓「豆豆」。

在香港從政似有一種宿命，用劉頴匡團隊的語言來說，注定「收皮」。

今年初國安法利劍一揮，47名民主派人士涉嫌參與或組織初選被捕。原已背上7.1立會暴動案、1.19非法集結案總共四罪的劉頴匡，胸前再添一條罪狀。他們的罪狀是參與初選﹐罪名是串謀顛覆國家政權。暴動等罪尚且有數得計，不過國安法無先例可循，刑期可判終身，28歲的他不免悲觀，預計出來時已屆中年。黃學禮慨歎：「喺入面見應該快過佢出嚟。」Emilia笑道：「倉底見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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桌上一償議會夢　牆內也可任天堂

2月28日，陳運通含淚禱告送劉頴匡最後一程，最後的合照，他至今也不忍看。

自劉頴匡被還柙後，陳運通辦事處一角堆積的三十多副桌遊，瞬間被冷落下來。

忘了從何時開始，劉頴匡愛上桌遊，他整天嚷著要「收皮」，拉一班兄弟「入深坑」。

陳運通介紹劉頴匡特別喜歡的一個遊戲，叫《帝國曙光》。遊戲一到手，劉便將四、五十頁的規則手冊拿回家，通宵研究兩晚，急不及待向他們解說。

遊戲以銀河系為舞台，當玩家佔領了中星﹐便會啟動一個「銀河議會」﹐玩家扮演不同種族角色討論法案，改變宇宙法則，擴張版圖，執掌銀河。

陳運通說劉頴匡覺得人類太普通，要玩就要向難度挑戰，「好蹺蹊、好難、特別少資源、經過好多掙扎先會贏嗰種。」

劉㯋匡最愛玩的角色，是一種透過變種、複製他人技能取勝的紅色病毒。「識玩一定玩呢個。」

諷刺的是劉頴匡現實中從沒能夠晉身議會。2018年新東補選，劉頴匡被指支持港獨而被DQ。7.1立法會案中他被控進入或逗留在會議廳，後來加控暴動罪。去年民主派初選他在新界東獲得26,216票，僅次「票后」何桂藍400票。

趙柱幫曾經以為，他們離議會只距一步之遙。怎料1月6日清晨發生大搜捕，讓劉多年來的議會夢摔得粉碎。他感慨劉頴匡多年來的從政之路確實不太順遂︰「佢係一個有勇氣承擔、好聰明、轉數好快、從政理想好高嘅人，無關個人能力及政治魅力，但際遇同佢好偏離。」

劉頴匡在2月底收到國安處電話，通知他28日提早報到，眾人可預見他會還柙，相約喝酒「最後一面」。「佢講笑咁講，反正佢嘅從政生涯已經玩完，咁不如喺銀河議會發揮。」陳運通說。

玩了一整夜桌遊，他終於成為宇宙大贏家，眾人拍照留念，依依不捨地收拾。

趙柱幫曾加入了劉、陳等人的桌遊小組，他玩了一次便「甩了底」，他坦言感到愧疚。遊戲已經重設，玩家手冊上盡是劉的筆跡，陳運通歎道：「想同佢一齊玩完，但而家似係永遠都玩唔完。」

跟其餘初選案政治犯一樣，還押荔枝角的劉頴匡面對單獨囚禁，沒有囚友，只有一雙手、一個腦，陳運通日常印出一人玩的桌遊，讓他有閒情逸致時玩樂。他說，現在支援囚權的組織有「石牆花」、「燕子生命」，他們就想做他在「牆內的任天堂」。

Emilia偕丘文俊探監，巧遇陳運通及友人，她苦笑道︰每次探監都像gathering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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愛貓如命　是我們的罪名

在陳運通的區議員辦事處，有熱心街坊特意前來送暖，送上一包貓零食給議辦的「貓店長」豆豆。李志宏笑說可以試食，陳運通串他，受訪時透露被民政署拖數致山窮水盡，每天走兩小時上班，難怪要吃貓糧。

趙柱幫提醒，在席各位都是貓奴。六人加起來養了二十多隻貓。他笑言由劉頴匡擔任發言人的「民間集會團隊」標誌便有貓。劉在還柙後透過律師宣布解散團隊。

劉頴匡在反修例運動期間曾擔任民間集會團隊發言人。團隊英文名「Civil Assembly Team」的簡稱正好是「CAT」。（民間集會團隊FB圖片）

他們六人也有被捕經驗，其中李志宏被捕四次，經驗豐富，獲冠名為「被捕師」，因此眾人高呼「養貓衰硬」，跟Emilia養了八隻貓的劉頴匡，首當其衝「收皮」。黃學禮沙盤推演，笑言養了五隻貓的石威廉下個當災。

李志宏笑說：「政府養最多係乜？」眾笑，黑色幽默盡在不言中。「所以我哋養貓就唔得！」

或許愛貓如命是他們的罪名，陳運通笑道︰「根據風水學，我哋做啲乜，大家唔好做就OK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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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未來是何物　不忍養狗承受別離

Emilia家裡養了八隻貓，聽起來誇張，她卻淡然說已經習慣，唯獨清潔麻煩，「貓好似隻碗，多咗一兩隻，其實唔太覺眼。」

好奇的貓總愛刷存在感。

今年1月6日，警方國安處人員上門拘捕劉頴匡，一名警員情不自禁逗貓，被家中主子豆腐反咬一下，「貓咬國安」一事登上Financial Times揚威海外。豆腐平日蝦蝦霸霸，連同類也不放過，難怪會「招呼」家中不請自來的陌生人。「你睇佢瞓到？」

鎂光燈後的劉頴匡是超級貓奴，閑時會與Emilia一起暫托、拯救流浪貓。（受訪者提供）

2018年Emilia有經濟能力搬出自住，有條件實現養貓的夢想。當貓進入生活，Emilia比從前開朗但同時更加自閉，在家千日好。兩人的拍拖生活不外乎撚貓、桌遊、睇波，還有辯論。她跟劉在家玩桌遊，主子們動輒把棋子掃走，像是宣示主權。

男主人輕輕地走了，女主人說，家中的貓跟從前一樣悠然自得地過活，彷彿跟從前沒有兩樣。「睇下，每一隻都好開心，完全唔記得咗佢了。」

劉在家書中寫道︰「我一直唔敢養狗，就係因為擔心自己負擔唔起對一隻狗嘅終身責任，而家我完全唔會擔憂八隻貓會太掛住我或者會用貓生嚟等我，佢哋大概會懵然不知、油（悠）然自得咁如常生活，同冇事發生過一樣。」

Emilia說他自認是一個不知未來是怎樣的人、一個生命中充滿不穩定性的人，所以不敢去養一種committment（承擔）大的寵物。牆內的人看見外面的人憔悴、以淚洗面，他也不會安樂﹐寵物亦如是。

八隻貓等如兩口子之間無限的inside joke，她印了一些貓照，讓他在牢獄中望貓止渴。照顧寵物一生一世，理應是每一位主人的承諾，她悻然道：「養寵物就一定要負責，但而家係政府唔畀佢負責。」

「霍金都一把年紀了，望落似十歲，如果要坐三五七年，出到來都唔知（霍金）仲會唔會喺度…」她頓了半晌說︰「係一個無奈要接受嘅現實。」

Emilia家中有一間貓房，櫃中還留著幾副桌遊，還有懲教規定不能輸入監房的硬皮書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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朝不保夕的平行時空　相見已經值得慶賀

Emilia在訪問中以「靈魂伴侶」相稱，成為亂世中的浪漫註腳。相戀七年，除了被傳媒偷拍令戀情曝光，兩人愛得低調，只因江湖多事，不欲招人話柄。Emilia邂逅劉頴匡時，對方已一心從政，她看得很開，默默支持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，正如她走性別自主倡議的路，他從不干預。她笑言不是他背後的溫順女子，也不追求名份，她笑開了說他倒像「養子」、「黃太」，就算結婚也是她保護他。

劉頴匡在信中談到婚姻觀，流露對她的歉疚︰「做范國威、林卓廷嘅老婆，至少都幸福快樂過，但做我嘅伴侶，未曾有甜頭可嘗，就先要嘗盡苦頭。」

「浪漫不在於談情，反而在於朝夕不保。」他這樣形容政治人物談戀愛的一份末日感。

劉頴匡每天寫下獄中細碎，以及思考人生，她也會花上大半天回信，記下生活瑣事，就像交換日記。

「無得諗，我覺得呢個世界無如果。」她說他常掛在口邊，世上有無數平行時空，他選擇了走這條路，去觀察這個平行時空。最終他兌現承諾，為了政治理想委身。

她說自己為人實際點，沒怎麼幻想，但如果真的有平行時空，中文系畢業的他很可能當上老師，跟另一位老師成家立室，過著安穩的生活。「無㗎，如果佢唔係行呢條路，可能已經唔會係佢，唔係我所認識嘅佢，我們亦未必會繼續一齊。」

安排未來對一眾從政者而言太過遙遠﹐兄弟們笑言等他出來，可能開不成桌遊cafe了，要開「匡喬護老院」。她則笑言「隨遇而安、隨便分手。」在香港自由地呼吸活著每一天也算奢侈﹐用她的話說，相見已值得慶賀。

她讀出他的信：「我固然好希望你可以等得到我，但又覺得無得勉強，更加唔想呢樣嘢變成對你嘅一種壓力。」

「係咪同我頭先講嘅一模一樣？所以我係好鬼知佢諗乜，我亦知佢知我諗乜，我亦知佢知我又知佢知我諗乜！」說罷，她甜滋滋的笑了。

撰文／Jade Chung

攝影／Jason Sun, Jade Chung

剪接／Jason Sun, Jade Chung