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獄中人 | EP1】社工飛越瘋人院 劉家棟七天監獄遊記︰政治犯為港人付出難以想像的代價
- Jade
- Nov 25, 20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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Updated: Dec 16, 2022
(原載於丘品新聞)
《聖經》記載上帝用七日創造天地萬物、飛鳥走獸,人間彷如伊甸園。社工劉家棟因社運案件陷獄七日,一頭裁進沒有光的異世界,在絕處見盡牛鬼蛇神,叫他對監獄體制的幻想徹底破滅。他在獲釋後往返大小監獄支援和探望,為囚權而奔走,他願成為獄中的社工,為牆內手足帶來一點點光。
寄人籬下 不由自主
23歲的劉家棟在去年7月27日光復元朗一役被捕,當時他高舉社工證於警方防線前,涉嫌阻差辦公,法官蘇文隆重判即時入獄一年,成為反修例運動中首名被判罪成入獄的註冊社工,七日後高院批准他保釋外出等候上訴。
事前,家棟和法律團隊均沒有預料判處監禁式刑罰,上庭前也沒有好好跟家人道別,入獄一年像是一記當頭棒喝。坐上往荔枝角收押所的一程車,紛亂思緒襲來︰「死啦,誰替我交電話費?卡數會否一直還不了?我的貓年紀大了,一年後再出來,牠還健在嗎? 一年內家人會否遇上甚麼危險,而我會錯過了?」
沿途他不斷撫摸長髮,因他知道進入監牢之後,一把原打算捐給癌症病患的長髮,就會變成監房容不下的穢物。他須要交出個人物品及脫光搜身檢查,羸弱的他換上啡色囚衣,之後有囚犯拿起鏟子為他剃頭,他傻傻問一句可否保留,隨著四年長髮落下,他終於體會到成為階下囚的滋味,就像在獄中遇見的一位手足所言,監獄就是寄人籬下,身體髮膚不由自主,哪怕是遇到不公亦要忍氣吞聲。
最冷的囚室 最長的輔導
在荔枝角的第二天,他被送往精神科醫生處,對方問他幾條問題︰「看公立還是私家醫生?」「醫生是誰,地址在哪?」「服用甚麼藥物?」患有哮喘和抑鬱症的家棟有看醫生服藥的習慣,儘管病情穩定,仍有如《飛越瘋人院》般,答過問題便被送到小欖。他形容牆外山明水秀,牆內卻是終極煉獄。
家棟被送往一間單人囚室,裡面已有一人,一看見他便嚎哭大叫、撼頭埋牆,即使作為社工也不免被嚇倒。他決意慢慢和他聊天,安撫其情緒,發現囚友也是第一天坐監。囚友說犯事當天,他進了一間商舖,耳邊傳來一把聲音,叫他偷走一隻99元9角的毛公仔,後來因盜竊罪成入獄,因為患有精神分裂症而被囚於小欖。他誤以為要在這囚室服完整段刑期,接受不了這衝擊的事實,因而傷害自己。
那夜,他做了人生中最長的輔導,因為再不須在乎辦公時間﹐在小欖的等候是無了期,他失去了自由活動空間,卻彷似獲得無限時間。
小欖囚室裝有閉路電視,每位囚犯都有一本「黃簿仔」,職員每15分鐘須巡視一次並簽名作實,在小欖的日子職員不常巡視,卻定時定候簽滿了名,「筆跡明顯是一次過簽。」囚友一直囚室中自殘、大叫,請求見醫生服藥,也是呼天不應,叫地不聞。最終到了吃飯時間,房門打開,懲教見狀決定發給他兩顆止痛藥,然後便關上大門,再沒有理會他。他感到氣結︰「懲教職員感到可能要孭飛或死人的時候,咪狗衝過去囉。自殘最多有瘀傷或血痕,死不去就由得你。」
單獨囚禁小欖 險陷崩潰邊緣
被囚第三天,家棟被送往小欖另一房間單獨囚禁。房間兩步便走完,床邊有一個蹲廁,廿四小時不斷沖水,卻沖不走排泄物,空氣中瀰漫令人作嘔的腥羶味。所謂的床是一塊被薄床單包住的硬板,上面有一張骯髒的氈子,佈滿不明污跡,冷氣開得大,氈子多髒也好,也是取暖的唯一慰藉。
陽光照不進小欖囚室,房間沒有窗,只有四道牆,光管二十四小時長開,因此分不清白晝與黑夜。小欖沒有其他懲教院所的一小時「放風」(自由活動時間),只有共處一室的蟑螂老鼠成了同囚,看着看着竟覺得同病相憐︰「跟牠們做朋友吧,你會花很長時間觀察那隻蟲子移動,希望牠不要死去,不然便沒有東西可看。」偶爾聽見是鄰房傳來的陣陣哀號。能與外界接觸,就只有一天三次吃飯時間,懲教打開房門放飯的一剎。由於長期缺乏外界刺激,感官開始衰弱,甚至出現幻聽,他感慨長此下去,不瘋也會被逼瘋。
有律師前來小欖公務探訪﹐家棟呆濟得無法正常對答,就連提筆寫字的力氣也沒有。直至被囚第四天,他再次被送往面見醫生,再次被問及當初的幾條問題,便被告知可以離開了。在小欖甚麼都沒有做過,便完成所謂醫療觀測,可以回到荔枝角,他感到不明所以﹐但可以逃離這個鬼地方,他還是鬆一口氣,就像放監一樣。
夢中人 獄中見
反送中運動爆發以來,根據警方數字,截至10月31日,已有10,148人被捕,被捕數字遠高於全港監獄每日平均在囚人數7,737人。懲教署回覆指沒有備存因社運案件還柙及定罪的相關數字,據「被捕人士關注組」統計,截至11月7日,有89人被還柙、129人入獄,1685人的案件仍待審理,可以預知的是,隨着法庭結案,越來越多抗爭者將會陷獄。
監獄是三山五嶽之地,充滿兇神惡煞的黑社會,監獄術語稱慣犯為「黑手」、初犯為「白手」,家棟在獄中每遇舉止斯文,談吐得體的年輕人,試探地交換一個眼神,便如心靈感應一樣,知道他是手足。回荔枝角後,他巧遇一名手足,跟他同日到高院申請保釋,兩人坐同一輛囚車到高院應訊,最後一個出來,一個回去。
家棟的保釋獲批,在庭外擁抱同樣坐過監的邵家臻激動落淚,大批社福界同工擊掌相送,他從地獄折返人間,始終念念不忘獄中手足。
獲釋外出後,他想做的第一件事是回家吃一碗白飯,他笑言監獄伙食「狗也不吃」,「裡面的牛肉球,吃完也不知道是牛肉;肉和魚一定是腥和臭的;白飯用艇仔(監獄語︰匙羹)一撩,可以成撮抽起的,更會刮傷口腔。」家人立刻煲了很多飯,讓他吃足一星期︰「沒試過吃飯可以那麼開心的。」坐過監才覺住家飯永遠最香。
他換了新工作崗位,全職從事監獄支援,每天穿梭法院、警署和懲教院所,為囚權而東奔西走。訪問當天,他一清早便到荔枝角收押所探望手足,匆匆吃過午飯便再深入大嶼山塘福探望另一位手足。
根據懲教規定,還柙者每日可與親友探訪15分鐘;在囚者每月僅兩次30分鐘親友探訪。家棟說探監像電視劇一樣,跟手足隔著玻璃拿起電話,在電話未著燈前,急不及待用眼神、肢體語言交流,會面要與家屬和手足分享,永遠都不會嫌多,一秒都不想浪費。
他在獄中聽見一些傳言,某位高官坐監,有無限的香煙,有一個很大的囚室,用醫療理由一直待在那間房,還可以隨時離開房間,在走廊自由走動,有權者,坐監坐得風流快活。
他又提到越南籍無家者亞十,因藏毒被囚於小欖,房間鋪滿棉花,裝有閉路電視,高度設防囚犯自殺,阿十仍能以「長褲纏頸」自縊死亡,反映懲教完全疏忽。
家棟說,獄中規矩繁多,往往難以百分百依從,事實上除了法治,監房亦有另一種地下秩序,他舉例監獄不容私下交換物品,通常懲教職員會「隻眼開隻眼閉」,例如香煙是獄中流通的貨幣,有煙能使犯推磨。又例如有囚犯送檸檬茶或零食給政治犯,「擺明懲教跟囚犯夾好,給你的一刻,就懲罰你,把你鎖進水飯房(單獨囚禁)」「他們要玩你,就有千百種方法讓你受罰。」
上訴失敗也坦然 願與手足一起捱
短短七天的經歷,讓家棟體會到監獄每一處充滿不公義,囚犯沒有人權。「在裡面,是一個不太看得見希望的地方,曾待在裡面一段很短的時間,要設身處地想像身處監獄,喪失自由數以年計,光是那種想像,已經可以壓垮一個人。」
家棟過往接觸不少在囚手足,獄中資訊不流通,有手足問他「出面還有抗爭嗎?」他無奈搖頭︰「我都不知怎答。惟有轉移話題談談新聞。」說時他紅了眼眶。他接觸過不少手足自覺變成「condom」(安全套,用完即棄),對社會絕望,就連信都不願收,也請他不要花時間來探望;亦有一些人在絕望中,仍堅持改革社會,盼望將獄中的不公義,化為文字交托牆外人,希望能傳開去,改革監獄這個荒謬的地方和制度。「他們都不是為了私利而走進監獄,他們為香港付出了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代價,因此每一位政治犯,都應贏得香港人的尊重。」
家棟的案件在12月18日作刑期和定罪上訴,距今不消一個月,若上訴失敗,便須入獄「找埋條尾數」。他坦言做監獄支援工作已經看化,語氣中有一種「我不入地獄,誰入地獄」的堅定︰「要去坐就坐啦,坐監算不上是甚麼,只不過是跟他們一起捱吧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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