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獄中人 | EP2】監躉議員夢已完 眾籌辦社企「石牆花」 邵家臻囚權路未完
- Jade
- Dec 2, 202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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Updated: Dec 16, 2022
原載於丘品新聞
曼德拉曾言︰要真正認識一個國家,就要走進監獄。要審視一個國家,並非看其對待權貴,而是弱勢。(“It is said that no one truly knows a nation until one has been inside its jails. A nation should not be judged by how it treats its highest citizens, but its lowest ones.”)
「邵家臻,413100,煽惑他人作出公眾妨擾、煽惑他人煽惑公眾妨擾。」在獄中,每名初來報到的囚犯都要向職員「報牌仔」,一語遂成階下囚,也成了不少獄中人纏繞終生的咒。前社福界立法會議員邵家臻,2019年4月24日因佔中九子案兩項煽惑罪成,於赤柱監獄服刑163天。這個「終身老冧」(囚犯編號)一路伴他走過死蔭幽谷,甚至成為他的終生使命,讓他告別會議廳以後,眾籌營運社企「石牆花」,繼續走一條荊棘滿佈的囚權之路。
懲教署的頭號敵人
民主派於11月總辭,邵家臻轉身離開議事廳,在倒數的日子奔走於不同監獄進行公務探訪,探望在囚的抗爭者。四年來他探訪過300多名囚友,12月失去議員身份後,他只能以朋友身份進行親友探訪,他提及最近懲教署再度「僭建」公務探訪標準,如區議員只能探望所屬區份的選民,他直斥「九唔搭八」︰「比如我是社福界的,那個囚犯不是社工,是否就不能探望?那麼,不就是超級區議會的議員才能探望所有囚犯?這些標準何時由懲教署決定? 我如何執行我的公務,關你咩事? 」
邵家臻2016年跟進21歲以下少年犯被虐議題始關注囚權,「芥蘭」(膝撞或腳踢大腿外側的麻痺位)、「雞翼」(批踭背脊雞翼位)、「刨冰」(以曲起中指指骨錐落側胸肋骨位)、「找板」(用木棍或鐵棍打腳掌或手掌)等酷刑更被改編成《同囚》,引來各界譁然,在追究下懲教署一直矢口否認。直至他親身走進監獄,聽見眾囚友更多第一身經歷,教他更不能不信。去年反修例運動爆發至今,近200名抗爭者被還柙或判監,他指政治犯在獄中被喚作「暴動仔」,會有特殊待遇。今年5月壁屋懲教所傳出有少年犯唱《願榮光歸香港》被懲教職員「找板」,並命令他們邊掌摑自己邊說「thank you sir」,懲教署至今拒就事件的調查進展和問責作回應。邵家臻直斥四年來懲教底線守得緊︰沒有聽過、沒有發生、個別案件、不作評論、可作投訴。
邵家臻在2019年4月因佔中案陷獄8個月,這位「監躉議員」不能到議會開工,監獄便成了他的工作間,深入險地監督當權者。他表示由於他的議員身份,署方忌諱他成為獄中的冤情大使,有一段時間,每天「放風」(操場自由活動時間)時都沒有人敢與他搭話,以免被職員「照肺」。直至放監後,有囚犯望與他會面及申訴,懲教署保安組事先便會約談該囚犯,他覆述對話︰「你找邵家臻聊甚麼?認識的?」「不認識,只是找他幫手搞plan(假釋)。」「搞plan都不要找他吧,你知道他是誰嗎?『懲教大親』呀!」他說「大親」,即是「大親家」,頭號敵人也。
一顆牛肉球的代價
獄中規矩繁多,單是《監獄規則》就有272條,倘若嚴格執行,人人動輒得咎,因此監房內某程度上存在一種河水不犯井水的酌情。某天吃飯,有囚友請邵家臻吃了一顆牛肉球,被指違反《監獄規則》第61條︰「未獲授權而給予任何人任何物品,或向任何人收受任何物品」,他被罰單獨囚禁於「水飯房」三天,沒有任何糖餅零食、沒有任何書本收音機、沒有任何社交接觸。獄中工作按資歷計算工資,獲釋後,工資須從頭開始計算,每星期僅得24.6元,對於已服刑一定時間而「升職」的囚犯而言,儼然是種懲罰。
曼德拉曾言︰要真正認識一個國家,就要走進監獄。要審視一個國家,並非看其對待權貴,而是弱勢。(“It is said that no one truly knows a nation until one has been inside its jails. A nation should not be judged by how it treats its highest citizens, but its lowest ones.”)今年是懲教署100周年,邵家臻批評獄政未能做到懲教並重,皆因缺乏人性化管理,囚犯連基本人權與尊嚴也欠奉,有些人被社會邊緣化,出獄後重蹈覆轍;有些人在獄中學精甚至學壞,無意更生。懲教署近年銳意為院所進行優化美化工程,裝設更多閉路電視,打造智慧監獄;荔枝角收押所設施老化、人滿為患,署方擬花11年進行重建。邵家臻說,囚字外面是一個框,裡面是一個人︰署方關心的是外在的硬件死物,而他關注的,始終是監獄裡的活生生的人︰他們不是數字。
書信令精神高過監獄
邵家臻是個讀書人,出過29本書,陷獄仍不能停止閱讀和寫作,將獄中見聞結集成3本書。他說咬文嚼字如同透大氣,將滿腔冤屈抒發出來,化為書信寄出監牢外。因此新作《帶一本書去坐監》的封面上,邵家臻站在層層疊起的書堆,高於赤柱監獄之上。讀書,令人高過監倉,政權囚禁人的肉體,羈押不住自由意志。
按懲教規定,囚犯每月可入6本書,作為獄中的精神食糧。根據《監獄規則》第56條,懲教署不允許與賭博、逃獄、暴力、影響監獄保安、秩序及紀律的書籍轉交囚犯。儘管保安局曾指懲教署沒有禁書名單,邵家臻收到不少家屬反映,不同懲教院所均有入書被拒的情況出現,惟準則不一;他收集到的「監獄禁書名單」包括政治書籍《榮光歲月》、數間傳媒出版的反修例攝影集、涉及監獄題材的程翔自傳《千日無悔》,甚至女優寫真等。他在獄中撰寫的《囚錮社工:15封給社工的信》和《坐監記》亦榜上有名,理由是「影響監房秩序」,被告知要將《坐監記》涉及爭取獄中權益的6頁「敏感內容」撕掉,方可成功運入監房。《坐監記》在赤柱監獄中寫成,部分內容由囚友分享資訊所得,導致有數人因而被鎖進水飯房,「每一篇文章都付出了代價」。
囚犯在獄中工作,可用工資買郵票寄信。獄中一星期有兩、三日派信,囚犯在期數(工場)工作時,「信組」職員會上來叫名,眾人等待叫到自己的名字,收到信便雀躍不已;一直收信的忽然落空,教人呻氣不已。邵家臻說,光是期待寄信和收信,已是一件改變氣場的事,「至少讓人知道,原來還有人記掛自己,我和社會還有關係,而非坐監坐到變成outcast(邊緣人)。」
因此邵家臻於今年一月發起「和你做筆友計劃」,議員辦事處每月最少處理400封信,至今已處理近6,000封,連結600多對筆友,望為那種每天重覆又重覆的監房生活,泛起一點點漣漪。
寄一張賀卡容易,持之以恆地進行支援卻很難。他說現時已有690人面臨暴動控罪,刑期動輒3、5、7年,若一半人被判入獄,所需支援的規模和年期是空前艱鉅,不可能由一名議員之力可以完成。因此他在今年4月成立囚權組織「石牆花」,兼具監獄支援、政策倡議、更生社企三大面向,現時正尋覓會址及於Patreon眾籌資金,望延續「和你做筆友」、培訓「探監師」、支援在囚者親屬以及聘請更生人士。
絕處中的石牆花
監獄每條通道,幾步就會被裝上一道大閘,一層層地隔絕了外面世界的顏色。生鏽的欄柵、慘白的天花、肅殺的石牆,監房單調、死板而缺乏生氣。邵家臻眼內有生命力的,就只有天空的飛鳥、地上的青苔,或是被釘倉後作伴的小蟲。
他在去年4月甫入獄即出現心律不正,被送往伊利沙伯醫院羈留病房,留院多日後進行「通波仔」手術。羈留病房沒有窗戶、沒有自然風,每天洗澡的時候,他都會赤條條去看一個氣窗。從那個氣窗眺望,會望見遠方的一棵樹,樹上一點點青綠色,後來變回深綠色,又冒出一朵大紅花,最後是枝椏中的一朵小黃花。他每天在那邊守望,因為只有那個時候,才能看見外面的世界。
兩年來隻身穿梭於牆內牆外,他仍然保留著坐監時的一雙白飯魚,以及一大疊看過的書,其中一本是納粹集中營倖存者、奧地利精神醫學家弗蘭克(Viktor Frankl)的《活出意義來》(Man's Search for Meaning)︰「她指向土屋的窗外,又說:『那棵樹,是我孤獨時唯一的朋友。』從窗口望出去,她只看得到那棵栗樹的一根枝椏,枝椏上綻著兩朵花。(…)它對我說,『我在這兒—我在這兒—我就是生命,永恆的生命。』」那位女孩終究無法活著走出集中營,卻在苦難中讓精神超越了永恆。邵家臻看罷有感而發︰「可能『石牆花』起初就是這樣來的。」
北風將種子吹到石縫中,生出葉子最後萌芽,經歷163日監獄之旅,縱然肉身被囚錮於牆內,邵家臻發現絕處仍能生花,「我希望是我們是石牆中的一朵花,那一朵小黃花,讓陽光照進監倉,注入絕望之中。」
邵家臻已於12月1日正式離開立法會,結束四年議會生涯,不過他的囚權之路,未完待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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